時間是世道人心最好的試金石——吳念真和庶民的記憶
來源:南方週末
作者: 南方週末記者 石岩 發自:北京 最後更新:2012-07-13 09:55:52
《八歲,一個人出門遠行》劇照。暑假的一天,爸爸讓八歲的阿欽獨自坐火車,去姨婆家取一柄阿嬤放在姨婆家的傘。阿欽帶著忐忑和驕傲上路,坐上早班火車,他扭頭看車窗,一半是為了避免和陌生人說話,一半是為了在火車穿過黑長隧道的那一刹那。 (紙風車劇團/圖)
吳念真喜歡寫時間跨度大的故事,他“講古”有他的策略:“你不必講二二八,你可以講二二八時代真摯的愛情;你不必講1980年代以後的社會變化,但是你可以講當年的幾個好朋友怎麼成了陌路。”
吳文欽七八歲的時候,“二二八事變”已經成為他頭腦中清晰的畫面:人們被鐵絲反捆著雙手,一排排推進大海;街上屍體枕著屍體。
一個中藥鋪的小學徒在街上給死者燒紙錢,被老闆趕走,從臺灣中部逃到北部,給別人做義子。後來,義父義母又收了一個孤女做義女。小學徒與孤女成婚,生的第一個小孩要交“母豬稅”,所以跟媽媽姓吳。這孩子就是當年的吳文欽——日後的吳念真。
在臺灣,吳念真被稱作“國寶級歐吉桑(大叔)”。他寫小說、寫劇本,演過楊德昌電影裏沉鬱的男主角,也是廣告裏充滿喜感的馬桶代言人。他是講故事的人,也是故事中人。
大粗坑曾是臺北縣瑞芳鎮一個因金礦而生的小村子,如今已經徹底從地圖上消失了。吳念真小時候,大粗坑幾乎是個濃縮的臺灣。因為發現了黃金,人們從各地湧來。“中元節”要持續整個七月,各家習俗不同,有人初一燒紙錢,有人十五燒紙錢。
大人們在樹下聊天,吳文欽是他們的聽眾。把曲折的經歷用幾句話講完,把辛酸講成笑話,是他在大樹下上的重要一課。當過日本兵的叔叔伯伯講他們當年被派到馬來西亞打仗的事情:日本戰敗,美軍招降,臺灣兵不敢出來,退進深山密林。同伴一個個死去,要麼餓死,要麼死於瘧疾。活著的人砍掉他們的手臂,放在火上烤熟後,把肉削掉,把骨頭帶在身上。開始還記得哪根骨頭是誰的,後來就忘了。回到臺灣,死者的親屬把遺骨認領回家祭拜。每逢聽到人家大放悲聲,那些帶著骨頭回家的人又悲傷又好笑:也不曉得,有沒有害人家哭錯爸爸。
“知識份子看苦難會覺得特別苦難。經歷過苦難的人看苦難,其實它還是生活的一部分,荒謬和喜樂都在裏面。”六十耳順的吳念真告訴南方週末記者。
她講了兩個小時的故事根本就是三部電影
2012年6月底,吳念真隨臺灣紙風車劇團來到北京,為將在7月上演的《紙風車幻想曲》催票。這出曾在2011年讓北京孩子手舞足蹈的兒童劇,由六個獨立的段落組成。其中最有故事性的段落是吳念真自己寫作、自己旁白的《八歲,一個人出門遠行》。
8年前,51歲的吳念真被致力於推廣本土童書的妹妹催逼著寫自己的小時候。一連串的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之後,吳念真寫下《八歲,一個人出門遠行》。一則短短的故事,美好得像一個寓言。
吳念真把草稿拿給妹妹看,妹妹很不滿意,認為他忘了很多細節。她把哥哥的作文念給媽媽聽,媽媽補充了很多細節,細到當時的天氣。
幾年後,紙風車劇團為《八歲,一個人出門遠行》製作動畫和木偶戲,吳念真的媽媽特意帶著美工把當年兒子走的路重走一遍。
“我媽喔,記憶好得不得了,而且多愁善感。她不認識幾個字,所以她所有的記憶都是畫面。我拍《多桑》時佈景不知道怎麼弄,製片就去找我媽媽聊天。回來跟我說:導演,你能做編劇,全靠你媽媽的遺傳。她講了兩個小時的故事,根本就是三部電影。”吳念真忍俊不禁地回憶。
天天跑“三點半”哪有時間照相?
2001年前後,吳念真想到一個故事:一個已經去世的阿嬤借孫女的身體重返人間,幾個“世代”的生活經驗疊印在一起,有交集有落差,既讓人心酸,也讓人噴飯。
綠光劇團的藝術總監柯一正聽了,認為可以變成很好的舞臺劇。第二天,劇團執行長李永豐帶著一個速記小姐敲開了吳家的門:我們想讓你把昨天的故事再講一遍,他們說你很會講故事,但很多故事,你講過之後自己就會忘掉。
這篇速記稿,後來變成吳念真的舞臺劇處女作《人間條件1:滿足心中缺憾的幸福快感》。戲名充滿臺式文藝腔,內容卻非常庶民。吳念真自任導演,李永豐在裏面演滿嘴髒話,心腸卻很熱的裏長。
從《人間條件1》到《人間條件4》,李永豐都有角色。每個戲從排練到公演,只要他上場,吳念真就在一邊狠狠地罵:Fuck you!Fuck you!
李永豐的表演毫無章法,而且經常會忘詞。跟他演對手戲的演員都非常緊張,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忘詞,什麼時候會突然想起來,自己又該如何應對。但他長相鄉土、性格外放,站在臺上就是一副裏長或者雇工模樣,吳念真只好一邊罵,一邊容忍他的潑皮無忌。
其實吳念真也不是一個肯按牌理出牌的導演。一般的戲劇,少則三幕,多則五幕,吳念真的戲卻動輒二十幾幕。幕與幕之間像電影的蒙太奇一樣靈活切轉,整個作品卻充滿長鏡頭式的舒緩、清淡,充分展現了臺灣人的含蓄、克制,大悲和大喜都以日常生活的狀態呈現。臺式的熱情、粗魯、有情有義點綴其間,像“漢化”過的俳句和日本料理。
起初,舞美、技術部門很不適應:導演,十幾分鐘的戲,你怎麼一動不動?要調度沒調度,演員都不走位。
那段戲是爸爸跟女兒的外遇對象講話。爸爸說,從前有一個女人,丈夫有外遇。一天早晨,有外遇的丈夫醒來,看到妻子掛在外面的苦楝樹上,身體在風中飄蕩,風在吹,花在落,落在她身上。對方問:那,那個男人呢?爸爸說:他現在正在講故事給你聽。
“一個老年人在講他人生中很痛的一件事,為什麼要走位?一走位,情緒馬上就斷了。”吳念真認為自己的處理一點都沒錯。戲進劇場,果然,從來沒看過舞臺劇的庶民都能看得懂。
《人間條件2:她和她生命中的男人們》于2006年上演。在《人間條件2》裏,吳念真最得意的臺詞有兩處。
一對青梅竹馬的准戀人十年之後在街頭相遇。男的擺地攤,賣10塊錢一件的衣服,女的跟在做議員的丈夫身後,慰問菜市場的小民。四目相對,男的立刻轉過身去,瘋狂叫賣。女的站在舞臺前,說了一大段獨白:男人永遠都長不大,他們總喜歡把口袋裏的紙片和玻璃珠拿出來比,可是女人根本不在乎這些東西……
“紙片”和“玻璃珠”道出人生中盲目追求的不值得的東西,簡單、大氣,童真十足而又充滿滄桑。“那是一個家庭主婦說的話,你不可能要求她說出大片的哲學味的臺詞,只能用最家常的比喻。”吳念真告訴南方週末記者。
另一處,李永豐演的窮小子後來成了大企業家,被咖啡店小弟認出來,以近乎追星的口吻膜拜。滿頭白髮的企業家說:我不是成功,只是運氣比較好而已,我那時候怎麼知道我的生意會做得這麼大……
臺詞是臺灣長榮航空公司總裁張長榮的原話。吳念真去採訪張長榮時問:總裁,為什麼你都沒有年輕時候的照片?總裁脫口而出:他媽的!我那時候天天跑“三點半”,哪有時間照相?我怎麼會知道後來我生意做得這麼大?下午三點半是銀行支票交易截止的時間,年輕的張長榮總要到最後一刻才能借到足夠多的錢,去銀行“割支票”,付貨款。
真的來了三個!
做《人間條件》之前,吳念真很少看舞臺劇。
“以前人家請我看舞臺劇,我看得好累。演員在臺上走來走去,燈光亮一下,坐下來,就叫‘人生徘徊’。打死我,我也不相信。光‘人生徘徊’這四個字就夠寫一出戲了。”吳念真說。
《人間條件》上演,臺灣媒體稱其為“國民戲劇”,有些揶揄戲太通俗的意思。臺灣曾有一份辦給小學生看的注音報紙叫《國民日報》。吳念真告訴他的班底:“國民日報”這個名字很好。什麼時候,我們的劇場裏三教九流都有,甚至有在色情行業工作的女生,我們才厲害。
有次戲演到一半,副導演興沖沖跑到後臺:導演,今天真的來了三個!衣服和臉上的妝都很奇怪,一邊看戲一邊晃高跟鞋,可是她們哭得好慘!
後來,“人間條件”系列作品被綠光劇團正式命名為“國民戲劇”。
愛葛莎•克利斯蒂的小說在臺灣出全集,吳念真作導讀。從來不講自己“創作觀”的他,借題發揮,導讀的標題是《絕對通俗是絕對功力》。“一個創作者可以聽蕭邦,可以閱讀很高級的小說。但是你做創作,要想清楚你的作品要跟誰分享。”
2009年《人間條件4:一樣的月光》上演。講一對姐妹,妹妹很會念書,家裏經濟條件不好,全家人都犧牲自己支持她繼續念書。妹妹學成後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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